亡友魯迅印象記 一〇 ~ 一二

中華民國元年（1912年）一月一日臨時(shí)政府成立，定都南京，蔡孑民先生任教育總長。其時(shí)一切草創(chuàng)，規(guī)模未具，部中供給膳宿，每人僅月支三十元。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幫忙，草擬各種規(guī)章，日不暇給，乘間向蔡先生推薦魯迅。蔡說：“我久慕其名，正擬馳函延請，現(xiàn)在就托先生——蔡先生對我，每直稱先生——代函敦勸，早日來京?！蔽壹催B寫兩封信給魯迅，說蔡先生殷勤延攬之意。魯迅在《朝花夕拾·范愛農(nóng)》有說：

(資料圖)

……然而事情很湊巧，季茀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。愛農(nóng)也很贊成，但頗凄涼，說：

“這里又是那樣，住不得，你快去罷……”

我懂得他無聲的話，決計(jì)往南京。

不久，魯迅來京了，我們又復(fù)聚首，談及故鄉(xiāng)革命的情形，多屬滑稽而可笑。我們白天則同桌辦公，晚上則聯(lián)床共話，暇時(shí)或同訪圖書館，魯迅借抄《沈下賢集》《唐宋傳奇集》所收的《湘中怨辭》《異夢錄》《秦夢記》，就在這時(shí)抄寫的?；蛲瑢M清駐防旗營的廢址，只看見一片焦土，在瓦礫堆中，有一二年老的滿洲婦女，住在沒有門窗的破屋里，蠕蠕而動，見了我們，其驚懼似小鼠，連說沒有什么，沒有什么。魯迅為我講述當(dāng)年在路礦學(xué)堂讀書，騎馬過旗營時(shí)，老是受旗人的欺侮，言下猶有余恨。后來蔡先生被命北上，迎接袁世凱去了，次長景耀月來代理部務(wù)。此人好大喜功，只知擴(kuò)充自己勢力，引用私人，忽然開會議要辦雜志了，魯迅不很睬他，他也太不識人，據(jù)說暗中開了一大張名單，送請大總統(tǒng)府任命，竟把周樹人的姓名無端除去。幸而蔡先生就回來了，趕快把這件事撤銷，否則鬧成大笑話了。

四月中，我和魯迅同返紹興，五月初，同由紹興啟程北上，還有蔡谷清和舍侄世璿同行。記得在上海登輪之前，魯迅買了一部有正書局出版的《紅樓夢》，以備船中翻閱。在分配艙位時(shí)，魯迅忽發(fā)妙語說：“我睡上鋪，谷清是被烏龜背過了的，我不愿和他同房?！庇谑撬蜕嶂蹲∫婚g，我和谷清住一間。至于“烏龜背過”，乃系引用谷清的自述，說從前在北京時(shí)，曾到八大胡同妓院吃花酒，打茶圍，忽遇驟雨，院中積水，無法出門了，由妓院男子背負(fù)涉水而出。魯迅偶然想起提出，也是一種機(jī)智，令人發(fā)笑。

到京后，同住山會邑館，其時(shí)已改為紹興會館，先兄銘伯先生原居在此——嘉蔭堂，現(xiàn)在我們兄弟二人同住，舍侄住對面的綠竹舫，魯迅住藤花館。先兄和魯迅一見如故，談話很投機(jī)，此后過從也很密。魯迅看見先兄的書桌上，放置著《越中先賢祠目序例》多冊，便索取了一冊去，這是到京館第一天的印象。

《越中先賢祠目序例》，會稽李慈銘編撰。祠目以西漢的西域都護(hù)鄭吉為首，直至清代為止，自言選擇審慎，惟其擯斥王充，見解殊嫌迂陋。祠屋門口的楹聯(lián)，也是慈銘所撰，征引鄉(xiāng)邦文獻(xiàn)，自鑄偉辭，可見工力?，F(xiàn)在抄錄于下：

溯君子六千人，自教演富中，醪水脂舟，魁奇代育，有謝氏傳，賀氏贊，虞公典錄，鐘離后賢，暨孫問王賦以來，接跡至熙朝，東箭南璆，三管豪耑長五色。

表鎮(zhèn)山一十道，更瑞圖王會，簣金嵞玉，鐘毓尤靈，況漸名江，鏡名湖，宛委洞天，桐柏仙室，應(yīng)婺宿斗維而起，翹英遍京國，殊科合轍，一堂輦下共千秋。

魯迅籍隸會稽，對于鄉(xiāng)邦文獻(xiàn)，也是很留意的。李周二人，后先輝映，實(shí)為吾越之光。魯迅撰集先賢的逸文，足供后人瞻仰景行，所刊的《會稽郡故書雜集》，便是一個(gè)例子。其序文有曰：

……是故序述名德，著其賢能，記注陵泉，傳其典實(shí)，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，古作者之用心至矣！其所造述雖多散亡，而逸文尚可考見一二。存而錄之，或差勝于泯絕云爾。因復(fù)撰次寫定，計(jì)有八種。諸書眾說，時(shí)足參證本文，亦各最錄，以資省覽。書中賢俊之名，言行之跡，風(fēng)土之美，多有方志所遺，舍此更不可見。用遺邦人，庶幾供其景行，不忘于故?！?/p>

文中所謂八類，是謝承的《會稽先賢傳》，虞預(yù)的《會稽典錄》，鐘離岫的《會稽后賢傳記》，賀氏的《會稽先賢像贊》，朱育的《會稽土地記》，賀循的《會稽記》，孔靈符的《會稽記》，夏侯曾先的《會稽地志》。這部《會稽郡故書雜集》，民國三年用周作人的名刊行，即此就可以見得魯迅的犧牲精神，而以名利讓給其弟。

教育總長蔡孑民先生就職以后，即竭力提倡“以美育代宗教”，因?yàn)槊栏惺瞧毡樾裕梢云迫宋冶舜说钠?；美感是超越性，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顧忌，在教育上?yīng)特別注重。在政務(wù)百忙之中，自撰《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》，說：“教育界所提倡之軍國民主義及實(shí)利主義，固為救時(shí)之必要，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為中堅(jiān)；欲養(yǎng)成公民道德，不可不使有一種哲學(xué)上之世界觀與人生觀，而涵養(yǎng)此等觀念，不可不注重美育。”又說：“美育為美感之教育。美感者，合美麗與尊嚴(yán)而言之，介乎現(xiàn)象世界與實(shí)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。……在現(xiàn)象世界，凡人皆有愛惡驚懼喜怒哀樂之情，隨離合生死禍福利害之現(xiàn)象而流轉(zhuǎn)。至美術(shù)則以此等現(xiàn)象為資料，而能使對之者自美感以外，一無雜念。例如……火山赤舌，大風(fēng)破舟，可駭可怖之景也，而一入圖畫則轉(zhuǎn)堪展玩?！?/p>

這種教育方針，當(dāng)時(shí)能夠體會者還很寥寥，惟魯迅深知其原意；蔡先生也知道魯迅研究美學(xué)和美育，富有心得，所以請他擔(dān)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，主管圖書館、博物館、美術(shù)館等事宜。因之魯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講會，曾演講美術(shù)，深入淺出，要言不煩，恰到好處，這是他演講的特色。他并且寫出一篇簡短的文言文，登載在教育部民元出版的一種匯報(bào)。這匯報(bào)只出了兩冊，便中止了。我近年來遍搜未得，耿耿于心——廿七年（1938年）編印的《魯迅全集》內(nèi)未經(jīng)收入。記得魯迅這篇文章之中，說到刻玉為楮葉，可以亂真，桃核雕文章，可逾千字，巧則巧矣，不得謂之美術(shù)。深愿在最近的將來，這兩冊匯報(bào)，能夠覓到，也是搜逸補(bǔ)遺的一種工作。

魯迅的愛好藝術(shù)，自幼已然，愛看戲，愛描畫；中年則研究漢代畫像；晚年則提倡版畫，工作的范圍很廣，約略言之：（一）搜集并研究漢魏六朝石刻，不但注意其文字，而且研究其畫像和圖案，是舊時(shí)代的考據(jù)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的。他曾經(jīng)告訴我：漢畫像的圖案，美妙無倫，為日本藝術(shù)家所采取。即使是一鱗一爪，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贊許，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，了不得，而不知其淵源固出于我國的漢畫呢。（二）搜集并印行近代木刻，如《北平箋譜》等。（三）獎掖中國青年木刻家，不但創(chuàng)辦木刻講習(xí)會，自己擔(dān)任口譯，使他們得以學(xué)習(xí)；創(chuàng)開各國名畫展覽會，使他們有所觀摩；對于本國新進(jìn)者的作品，鼓舞批評，不加客氣。（四）介紹外國進(jìn)步作家的版畫，例如精印《凱綏·珂勒惠支版畫選集》，這位有丈夫氣概的女子作品實(shí)在偉大，這本精印的選集實(shí)可寶貴，“只要一翻這集子，就知道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，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，抗議，憤怒，斗爭；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，饑餓，流離，疾病，死亡，然而也有呼號，掙扎，聯(lián)合和奮起”（《且介亭雜文末編》，〈凱綏·珂勒惠支版畫選集〉序目）。

說到這本選集，永遠(yuǎn)引起我的悲痛，記得廿五年（1936年）七月底，我從嘉興回北平，道經(jīng)上海，往訪魯迅，盤桓了一日。這時(shí)候，他大病初愈，選集初初印得，裝訂成冊的還只有幾本，他便挑選了一本贈我，親手題幾行小啟，曰：“印造此書，自去年至今年，自病前到病后，手自經(jīng)營，才得成就，持贈季茀一冊，以為紀(jì)念耳。”晚九時(shí)后，我將去上滬平夜車了，手執(zhí)這本巨大寶貴的書，握手告別，又喜悅，又惆悵。景宋為我叫汽車，魯迅送我到門口，還問我?guī)讜r(shí)回南，那里知道這便是永訣呢！痛哉！

自民二（1913年）以后，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，單是一部《嵇康集》，不知道校過多少遍，參照諸本，不厭精詳，所以成為?？弊钌浦畷Ｆ湫蛭挠性疲骸啊翊诵６?，則排擯舊校，力存原文。其為濃墨所滅，不得已而從改本者，則曰：字從舊校，以著可疑。義得兩通，而舊校輒改從刻本者，則曰：各本作某，以存其異?！辈⒆鳌兑菸目肌贰吨浛肌犯饕痪砀接谀┪?，便可窺見他的工夫的邃密。

老實(shí)說，魯迅對于漢魏文章，素所愛誦，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，我們讀《魏晉風(fēng)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(guān)系》（《而已集》），便可得其梗概。為什么這樣稱許呢？就因?yàn)轸斞傅男再|(zhì)，嚴(yán)氣正性，寧愿覆折，憎惡權(quán)勢，視若蔑如，皓皓焉堅(jiān)貞如白玉，懔懔焉勁烈如秋霜，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。

此外，魯迅輯錄《謝承后漢書》，尚未印行?！稌す蕰s集》已說在前。又，搜輯并考證歷代小說史料，計(jì)有《古小說鉤沉》《唐宋傳奇集》《小說舊聞抄》三部，是他的《中國小說史略》的副冊。搜羅的勤劬，考證的認(rèn)真，允推獨(dú)步。近年來研究小說者雖漸次加多了，宋以后的史料雖有新獲了，但是搜輯古逸之功，還未見有能及魯迅的呢。

至于魯迅整理古碑，不但注意其文字，而且研究其圖案，已略述于前章。即就碑文而言，也是考證精審，一無泛語，如《南齊呂超墓志跋》便是一例。這篇跋文，全集中未經(jīng)收入——其實(shí)，魯迅的漢魏六朝石刻研究，書未完成，故不付印。我知道呂超墓志石出土以后，經(jīng)年即為舍親顧鼎梅所得，藏在杭州，舍親范鼎卿及魯迅均有跋文，考證詳明，兩人不謀而合。鼎梅曾將這兩篇跋文付石印，因即馳書商索，承其寄示，不禁狂喜。志文十五行，每行十九字，可釋者僅僅百余字。現(xiàn)在先鈔可釋之字，后錄魯迅所撰全文如下：

□□墓志

故龍□將軍隋郡王國中軍呂府君諱超□□□

□東平人也胄興自姜奄有營北飛芳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因官即邦今居會稽山陰縣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令譽(yù)早宣故孝弟出于天性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風(fēng)猷日新而修豇有期舂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歲在已巳夏五月廿三日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一年冬十一月丙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同錄中軍將軍劉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金石□志風(fēng)烈者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藹藹清猷白云排岫出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嘉□知□應(yīng)我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其□春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夕悄松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魯迅跋文

呂超墓志石，于民國六年出山陰蘭上鄉(xiāng)。余從陳君古遺得打本一枚，以漫漶難讀，久置篋中。明年徐呂先生至京師，又與一本。因得校寫，其文僅存百十余字，國號年號俱泐，無可馮證。唯據(jù)郡名及歲名考之，疑是南齊永明中刻也。按隨國，晉武帝分義陽立，宋齊為郡，隋為縣。此云隋郡，當(dāng)在隋前。南朝諸王分封于隨者惟宋齊有之。此云隋郡王國，則又當(dāng)在梁陳以前?！锻ㄨb目錄》，宋文帝元嘉六年，齊武帝永明七年，并太歲在己巳?！端螘の牡奂o(jì)》，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，廣陵王誕改封隋郡王。又《順帝紀(jì)》，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陽王翙為隨郡王，改隨陽郡，其時(shí)皆在己巳后?！赌淆R書·武帝紀(jì)》，建元四年六月，進(jìn)封枝江公子隆為隨郡王?！蹲勇”緜鳌吩?，永明三年為輔國將軍，南瑯琊彭城二郡太守，明年遷江州刺史，未拜，唐寓之賊平，遷為持節(jié)，督會稽東陽新安臨海永嘉五郡東中郎將，會稽太守。《祥瑞志》云，永明五年，山陰孔廣家園檉樹十二層，會稽太守隨王子隆獻(xiàn)之，與傳合。子隆嘗守會稽，則其封國之中軍，因官而居山陰，正事理所有。故此已巳者，當(dāng)為永明七年。五月廿三為卒日?！跻荒暾撸荒??！锻ㄨb目錄》永明十一年十戊寅，十二月丁丑朔，則十一月為戊申朔，丙寅為十九日，其葬日也。和帝為皇子時(shí)，亦封隨郡王，于時(shí)不合。唐開元十八年己巳，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，與志中之□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頗近，然官號郡名，無不格迕，若為遷窆，則年代相去又過遠(yuǎn)，殆亦非矣。永明中，為中軍將軍見于紀(jì)傳者，南郡王長懋，王敬則，陰智伯，廬陵王子卿。此云劉□，泐其名，無可考?！踔撅L(fēng)烈者云以下無字。次為銘辭，有字可見者四行，其后余石尚小半。六朝志例，銘大抵不溢于志，或當(dāng)記妻息名字，今亦俱泐。志書隨為隋，羅泌云，隨文帝惡隨從辵改之。王伯厚亦譏帝不學(xué)。后之學(xué)者，或以為初無定制，或以為音同可通用，至征委蛇委隨作證。今此石遠(yuǎn)在前，已如此作，知非隨文所改。《隸釋·張平子碑頌》，有“在珠詠隋，于璧稱和”語。隋字收在劉球《隸韻》正無辵，則晉世已然。作隨作隋作陏，止是省筆而已。東平本兗州所領(lǐng)郡，宋末沒于魏?！赌淆R害州郡志》，言永明七年，因光祿大夫呂安國啟立于北兗州。啟有云“臣賤族桑梓，愿立此邦”，則安國與超蓋同族矣。與石同出垅中者，尚有瓦罌銅竟各一枚。竟有銘云：“鄭氏作鏡幽凍三商幽明鏡”十一字，篆書，俱為誰何毀失。附識于此，使后有考焉。

以上是魯迅跋文，考證工夫邃密如此！

范鼎卿跋文也很是詳贍，以史志互證，確定呂超的時(shí)代及卒葬月分，和魯迅所考全同。范跋有云：“文內(nèi)有中軍將軍劉□□，其名已泐，當(dāng)為撰志之人。今就精拓石本細(xì)審之，劉字下尚有玄字之筆道可辨?？肌赌淆R書》有劉玄明者，臨淮人，為山陰令，大著名績，附傅琰傳?！赌鲜贰份d劉玄明為山陰令，政為天下第一，終于司農(nóng)卿。蓋呂超為山陰人，玄明曾宰是邑，與超有舊，故于葬時(shí)為之撰志，而其時(shí)玄明已任中軍將軍，未幾殆即改官司農(nóng)矣（中軍將軍與司農(nóng)卿，官秩并為第三品）。夫呂超為故鄉(xiāng)人物，而撰文者又屬前代名宦，則此志之可貴為何如也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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